天下第一

      十岁那年的上元节放河灯,凤师父曾问他和师姐有什么愿望。


  年少不知世事艰,豪言壮语张口便来。师姐说她要嫁天下第一个的侠客,他也跟着起哄,小孩总是不甘落于下风,他便说那我要两个天下第一:我要当天下第一的棋手,然后娶天下第一的美人。


  凤师父笑着将他们的凌云壮志写进了莲花灯里,随水放远了。这世上人人都想要个天下第一,想坐在高楼之上俾睨众生,连小孩儿也不例外。


  十五岁的时候,师姐跟着一个刀客远走高飞。他始终记得师姐走的那日,暮色四合,扬州瘦西湖上泊着只挂白矾的孤舟,师姐坐船上回身冲他挥手,一只白鹭被船桨惊动,展翅飞向天际。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红药楼里,见到凤师父倚门靠着,不言不语,手里握着尚滴血的一把匕首。


  楼里的规矩,若要离开,先挑断手脚筋,再吞服秘药促其迅速长合。此后虽能行走,但往日学的功夫却无法再使出半分。他觉得既十分残忍,却又有点网开一面的意思,矛盾的很。凤师父行刑时命门人在旁边看着,师姐走后他就是首徒,因此被勒令站在最前面,四刀,鲜血淋漓看得清晰。


  师姐面色惨白,却咬着牙一声不吭。他看着师姐的样子十分不解,想问问师姐,那个刀客是你要嫁的武功天下第一的良人么?若是,为何以他的功夫,你受苦他不来护你;若不是,你又为何甘愿废了自己,也要同他走?


  夜色渐浓,楼里慢慢点满了灯,凤师父才动了动,问他,你怕吗?


  他摇摇头,说我不明白。


  凤师父苦笑一声,告诉他,你师姐比师父强,但你不要学她,永远不要。


  他困惑地眨眨眼。


  十七岁,楼主派他去洛城,他去了。在城外山间租了个小院,院子里种了梨花和桃花,想象着春来花开,他就觉得自己像在世外桃源。安生日子过不了几天,有一个人来敲他的门,讲洛城内一家春楼开张,请他去观礼。他自是知道什么意思,所谓新的春楼,不过是红药楼意图在洛城扎根的一个据点。而他是凤师父首徒,也是这家春楼背后,隐藏不露的真正楼主。


  春楼这地方,迎来送往,四方人口混杂,是情报交易的好去处,而人在床上沉迷于肉欲享乐之时,也是暗杀的极好时机。没有谁能想到前一秒还在身下婉转承欢的姐儿,下一刻便能将凶器刺入自己的要害。


  楼里丝竹管弦声不绝与耳,他则无聊地独自坐在暖阁中吃吃喝喝,摆了盘棋,自己同自己对弈。忽然房檐上传来几声微不可查的响动,但还是被他分辨出来,紧接着便有个男人翻入了他的窗。


  男人一身黑衣,灰蓝色的眼睛,高鼻薄唇,目光如锋利的刀锋,腰间别着把短剑。他瞄了那短剑一眼,辨出这是传闻中的一把神兵,惊蛰。他也认出了这个人,神荼。江湖上有关于神荼的不少传闻,有名的人也总有些纷纷扰扰的恩怨,有人谢他敬他,也有人对他恨之入骨,想要他的命。


  但暂时尚没有人要从他的手里买神荼的人头,他便懒得管这些。男人见他独自一人,欺身上前扼住他的喉。他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随便用几句话编了个身份敷衍了男人。


  神荼身上有伤,也许的确是没有多余的力气,便不再追问他,只靠在桌边不住小声地急促喘息。他一时兴起,找了伤药给男人,而后便自顾自地继续没下完的棋。


  男人上药后缓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冲他道谢。他笑笑指着棋盘,让男人陪他下局棋做谢礼。男人考虑了一会儿,还是依言坐下。


  他清了棋盘,重新落子,一边同男人对弈一边说,我小时候想做天下第一的棋手,但身边很少人愿意陪我下棋,便只能自己琢磨。


  男人却回他,你下得很好,这世上最难的事情便是同自己交战。洛城内有棋苑,你若愿意,可去那里。


  棋下了一半,他又听到外面有些刻意隐藏在丝竹中的潜行脚步声。对面男人的耳朵亦动了动,起身道,我得走了。


  他装作不解地问男人缘由,而后又道自己住在城外桃花坞,让男人记得来,好下完这局棋。


  男人回头冲他勾了勾嘴角,推窗离开。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刀剑交斗的声音,他垂眸执茶盏等了片刻,窗外方慢慢恢复寂静,只余呼啸的风声。他也笑笑,将盏中香茶一饮而尽,袖子从棋盘上一扫,玉制棋子滚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清脆动听。


  自那之后他闲暇时便于洛城的棋院中下棋,眉眼温润的年轻人,却在小小一方棋局间杀伐狠绝。很快他便小有名气,偶尔也有些人慕名而来,等着要跟他手谈一局。


  两个月后,他从棋院回家时,接到红药楼主的传书,上面写着个名字,两字,却让他有些心惊。


  有人出钱向红药楼买神荼的行踪,楼主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神荼最近在洛城出现过,便递消息给他,让他留意。他面不改色地将手里的纸条撕碎扔进火盆里,伸手在鸟喙上点了三下,信鸽便展翅飞走了。


  他心知自己不用去找,神荼此人极为守信,与人约好便一定会来。但还是把消息传给几名手下,做做样子。而他照常去棋院下棋,装得像个每日无事可做的富家子。


  某一日他方在棋桌前坐下,便有位老者坐在他对面,含笑要与他对弈。他应了,一边下棋一边漫不经心地往老人身后瞟,老者身后站着配长刀的护卫,其中一个有灰蓝的眸,但长相平平。护卫见他偷偷打量自己,也几不可察地冲他微微扬眉。


  最终,他胜了老人一子半,抬手告罪,而后拂衣离开。日头尚早,他便出了棋院,于街边买两块糕,捡着偏僻无人的小路,边走边吃。走到巷中,身后传来一声瓦片响,他回头去看,见方才那护卫立在墙头,居高临下地看他。


  他便抿嘴笑,把手里剩的一块糕往上递了递。


  神荼从墙头上跳下来,接过他的糕,嘱咐他,近期少去棋院,就算去,也尽量避开方才那老者。


  那是什么人?他问。


  神荼摇摇头,不告诉他。不大一方糕,男人吃得极快,三两口就没了。吃完随手从人家墙头折了支打满骨朵的杏花枝递给他,说是糕的谢礼,又对他道,回家去吧。


  他竟真把一枝杏花拈了一路,回家后插到个细口瓶里,放书案上摆着。初春的风带着三分寒意七分和煦,翻乱他面前的书页。他围着披风望着那枝杏花发呆,回想那位老者,及其身上的衣饰、纹路,还有护卫的刀上刻的字。


  岭北秦家,秦文弘。


  夜里点了灯烛,他将得到的消息以密文写在细细一卷纸条上,打了个唿哨唤来树林中栖息的信鸽,把信筒绑在鸽子腿上。


  岭北秦家的老太爷,为何会来到洛城?而神荼这个素行独来独往的侠客,又为什么会做秦老太爷的护卫?


  他想了大半夜没有想通,却总直觉期间有点不同寻常。于是第二天起身后不顾神荼的嘱咐,照常去了棋院,见到秦文弘时,亦主动要求与他下棋。如此来往几日,竟与秦文弘算得上熟识。奇怪的是,神荼自那日提醒过他之后,见了他却再不提让他不要再来的事。


  似乎武林世家的掌权人,不论是现任的还是曾经的,走到哪里都能引来一阵腥风血雨。某日午后在棋院用过饭,秦文弘破天荒地这时候来了,邀请他手谈,他自然答应。棋盘上方落下几十子,外面一直阴沉的天空响起阵阵闷闷的春雷,而后便开始下大雨,秦文弘一边落子一边道,不过春雨,竟也有如此雷霆之势,难得。


  他不解,只应和着一笑。片刻后墙上突然翻进来十几个人,穿着轻薄的蓑衣,执着剑,朝厅内的秦文弘直刺而来。他本能地想起身避开,转念一想现在的身份,便惊叫一声,一副瑟缩状要往棋桌下躲。身后有个人把他往桌下一推,低喝一声躲好,便拔刀迎上冲进来的杀手。


  是神荼的声音。他愣愣地在棋桌下蹲着,看着神荼带着另三名护卫将秦文弘围在中间与杀手拼杀。杀手太多,又要顾虑身后之人,饶是神荼也有些自顾不暇。眼见着有把剑直直地朝着男人的腹部刺去,他心里一动,从地上拈起枚棋子,手腕一转,棋子便朝剑尖飞去,打偏了刺客的剑。所幸场面混乱,没有人注意到他。


  刺客尽数被制服,血混着蓑衣上的雨水流了一地。他战战兢兢地从桌下爬出来,装作腿软的样子紧紧扒着桌沿。秦文弘却一副淡定之色整整衣摆,冲他笑道,安小友,我家里有几个不听话的小辈来扰,你受怕了。


  他死死咬着唇,飞快地摇头。


  秦文弘让人收拾了厅内,将他请了出去,又着一个护卫将他送回了桃花坞。


  此后他一连好几日未曾到棋院去,只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谁知十日之后,春楼中有人传信来,说秦文弘死在了回岭北的路上,一招割喉毙命。他的几个护卫也死了,唯有一名叫秦哲的护卫不知所踪。秦家家主震怒,朝江湖上发了悬赏,要买秦哲的命。


  那秦哲就是神荼。


  果不其然,过几日红药楼送了密令,有人出银三万两,买神荼的人头。


  他刚将密令烧掉,便有人敲他的院门。他开门一看,方才密令上画的那个人正坦坦荡荡地站在他的门前,仍是一身黑,佩着短刀。


  我要离开洛城,神荼淡淡道,走之前来赴你的约。


  他脸上满是欢喜的表情,叠声将人请进来。背过身去一边煮茶一边想,这可是会走会跑的三万两白银,在这个时候,三万两够买四座春楼的。


  原来的棋局我忘了,他斟着茶说,重新开一局成不?


  神荼点点头。


  两人便下棋、喝茶,不声不响,屋子里静得可怕,只闻棋子落下的撞击声。他思考时喜爱用手转着杯沿,也许是今日用得力大了些,那茶盏的边在他指腹上印下一道深深凹进的红痕。


  微风吹进来,送进浅淡的杏花香,他转头望窗边一看,之前插在瓶中的杏花早已绽放,甚至快要过了花期,在他的书案上落下几片洁白柔软的花瓣。


  他心里没来由得发慌,回头看了神荼一眼,男人静静地回望着他。两人对峙片晌,他开口慢慢道,打个赌如何。


  可。


  你赢了,就走,你输了,留下。


  若论武功,神荼平静地说,红药楼那点功夫比不过我。


  你早知道我是谁?


  是。


  秦文弘爱棋,喜好与有名的棋手对奕,所以你劝我去棋院,待我有了些许名声之后,便让人撺掇秦文弘来找我?


  是。


  谁与你一伙?秦家的家主?兔死狗烹,他现在留不得你了,对么?


  他杀不了我,但我会杀他。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神荼,你扪心自问,我虽是红药楼的人,但我可有害过你?而你呢?你拿我做棋子!


  神荼一默,片刻后轻声说,我爹娘和亲弟死在秦家人手上,我要为他们报仇。


  他闻言呼吸一窒,置于袖中的手慢慢攥起拳,再舒展开时手指一动,一根银针便从他的指间射出,朝神荼的眼睛刺去。男人身子一动不动,只微微侧过头,银针擦着脸颊飞过,留在细细的一道血痕。


  第二根、第三根……整整十根针全被男人躲过了,除了第一针之外,根本没有伤到男人分毫。


  他心里明白第一根针是男人故意让他伤着自己的,因为骗了他,心中也许有些许的愧疚。可现在他也明白,自己是真的动不了眼前这个人。


  你走吧,我打不过你,我认输。


  他说着起身把棋盘往旁边一推,玉棋子又散了满地。他背过身去不再看男人,片刻后,他听见男人轻声道,你救过我的命,两次,我记着。待杀了秦家家主,我回来跟你请罪,听凭处置。说罢出门,渐行渐远。


  他呆呆地站着,日头西斜了才慢慢转回身。看到满地的狼藉,眼前似乎浮现出半个月前男人掂着这两盒玉棋子送给他的场景——微微笑着递过来,还顺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棋盘上被放了封信,他拿起来拆开,里面只有抱歉二字,写满了整页纸。纸质不好,洇墨,他端详了许久,把纸翻过来,果然从那背面满布的斑驳墨痕中找到几个小字,我必回来。


  他抿着嘴角,用指尖碰碰那一点墨迹。


  要有怎样的决心,才能甘愿生忍被挑断筋脉的痛苦,只为同一个人相守?这件事他一直想不太通,如今却模模糊糊感觉到点什么。


  他又想起来年少时师姐说,以后要嫁天下第一的侠客。只是没想到最后遇见天下第一的人不是师姐,而是他。


完  


是之前一个长篇的脑洞设定。

那篇坑了,最近练笔干脆就写了个短篇。

少了细节就显得乱七八糟的,凑活看了。


18 Mar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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