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与边缘的换置——简评《在宇宙的中心》

*文中所有言论都只是个人解读,不代表作者本来的行文立意。


首先提及一组概念:“主流”与“非主流”

对于年龄在20岁之上的人来说,似乎会对“非主流”这个词有着较为特殊的体验。当记忆倒退回06、07年,回到QQ空间、贴吧、各种论坛部落格盛行的那些年,当网络文化和网络空间初初展现出其蓬勃生命力的时候,中国网络空间的“非主流”文化便成为其间无法忽视的一抹色彩。而与“主流”一词相对,非主流代表着个人的、少数的、小众的,超前的和在其时不易被接纳的种种表达。

接下来是另一组概念:“大众文化”与“亚文化”

亚文化(subculture)又名集体文化或副文化,仅看“sub-”这个词缀就能感受到这个词语所携带的情感倾向,它是附属的,在大众文化之下的。亚文化理论的代表人物大卫·雷斯曼(David Riesman)在1950年提出大众和亚文化的概念及其差别,并且将亚文化诠释为具有颠覆精神。大众是“消极地接受了商业所给予的风格和价值”的人,而亚文化则“积极地寻求一种小众的风格”。①

我想大家对于在“亚文化”一词一定很熟悉,我们的同人创作可以说就是“亚文化”创作行为,同时,上文所提及到的以“火星文、网络歌曲、鲜明的自拍和PS风格……”等等为代表的非主流文化,也可以说是“亚文化”的一种。而更需要明确的是,无论是非主流还是亚文化,都并非是一个带有贬义的词,它们是个性的展现和对于主流边界的突破与破坏,同时具有非凡的创造力,非主流与亚文化的兴起,正是人类社会多元发展的表征。

这便使我们不由得注意,仅就国内而言,无论是零几年的非主流还是近些年的ACG亚文化,当它们被提及,却常常带着些许贬义色彩?以及另一个现象,这个现象是当下依然存在的,当网络空间的某些“梗”、某些“内容”被主流媒体(尤其是官方媒体)进行了相关报道,我们是否会对其表示惊奇,产生“居然能上XX新闻”、“厉害了我的XX”等感慨呢?而又为什么会有如此念头?

以上内容似乎和本文题目无关,但其中指涉了另一组反义词,即“中心”与“边缘”。中心/主流/大众对边缘/非主流/小众的排斥和不屑一顾、边缘/非主流/小众对于中心/主流/大众的向心和认同寻求,即是笔者在一定程度上为上文中两个现象所做出的表层解读。

说完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引子,我们可以正式来谈谈长佩文学网的作者吃素(微博ID:老年养生之道坚持素食,感兴趣可以去关注这位作者)所著的这篇同性恋文学作品《在宇宙的中心》。之所以用如此正式的语气来介绍她和这部作品,是因为这篇小说在我的心里已经完全超过了普通的网文水平,非是消遣读物,也不适合做无思考的快餐式阅读,可以称得上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了。

故事在反串舞团的异装癖演员严恪己(美美)和研究民俗学的大学助教关藏之间展开,文中主要描写了两人相识之后给彼此生活带来的变化,以原优秀生严恪己退学的真正原因和关藏母亲死亡真相为线索来结构全文。小说将高等学校和反串舞团作为演出这一切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之上,云端与泥泞、优雅与粗俗、道德败坏的知名学者与江湖义气的歌舞团演出者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展现出其与表象及其不符的内在。

小说的题材可以说是小众的,作者也把视线聚焦到少数者们身上,诚然,无论是反串舞团及与之相关的异装癖者、跨性别者、陪酒女等,还是大学校园中的知名教授、小城首富关静园等,就其社会身份来看,都是我们生活中的“少数”。但两者除却表面的巨大不同之外,我们也能清楚地认识到,后者是居于中心的、拥有话语权力的“少数”,而前者,从普遍认知来讲,都是各种意义上的“边缘性人物”。

而两位主角,严恪己和关藏,恰恰就是游走在中心和边缘之间的两个人(具体如何,在此不做剧透,可以去看文体会)。也正是因为他们这种游走、难被确认的特殊性,使得二人在原本生活的圈层得不到完全的归属和认同,因而不得不与之决裂、叛逃。但这种叛逃又不是全然成功的,正如文中二人的“私奔”,终究还是要回归原处——严恪己不再作为美美、关藏最终也要出国。在故事中,“出国与否”这一选择完全可以代表关藏是否要屈服于祖父关静园的控制。而当旧的秩序制定者(关静园)入土,当这场叛逃的路途不再被父亲的阴影和注视(祖父即为父权的代行者)所笼罩,最终出逃的人找不到桃源所在,只好转身回去,并想办法寻求新的路标。

这场叛逃之旅不仅是对关藏,也是对严恪己。严恪己的叛逃在文本开始前就存在,甚至他比关藏跑的更远,也更旷日持久。选择退学之后,这只曾经的“凤凰”以决绝的姿态为自己剪羽,将自己放入“鸡窝”,但又始终看着曾经飞过的天空,不然他不会被也来自天空的“同类”关藏所吸引。而严恪己的叛逃之旅终结在跨性别者灵灵的结局里,终结在反串舞团的散场中,当这片给他提供了片刻休息和自在的雨棚崩塌,出走的人必须寻找新的栖息之地。同时我们清楚地认识到,原本的避难所也是注定不可长久的,这早有预示:在文中,严恪己称呼关藏为“文化人”,关藏是严恪己周围突然出现的,格格不入的存在,但他本人何曾不是反串舞团之中的文化人?他又何尝真正融入其中?舞团中的演员野萍以浮萍自名,而这朵“浮萍”又如何不同时指称着严恪己?文里一见面必要吵架的严恪己与野萍,又怎能不是与自我的矛盾之争?

当见证了他人的结局,严恪己必须去重新确认自身,是美美还是严恪己?又或者是美美和严恪己?迷茫、抗争的人最终要跟自己和解,不然如何在遍布世界的泥淖中找到通往心乡的路?

小说名为《在宇宙的中心》,而文中这些徘徊在边缘的人们,无疑不在朝着传统的“中心”所靠拢的过程中遭受痛苦:跨性别者按照社会的性别认同装扮、改变,最终遍体鳞伤;反串舞团其本身,是作为赚钱、生存的噱头而存在,并不会受到尊重;关藏一直“被认为”存在精神病;严恪己想要用正当途径使老师的暴行得到惩治时却受到威胁退学。他们因与主流认知的格格不入而不被“中心”所认同,即使自己是无辜无错的一方,阿斯翠亚的火炬也不会为他们照亮长夜。②也正因如此,严恪己再也不试图走进中心,他原本是有数次机会的,比如出席姐姐的婚礼,同家庭这一社会细胞之间彼此和解,又如当沉冤昭雪,他可以如香香姐(舞团这一小世界的秩序制定者、权力所有者、避难所的家长)最后所说,想办法回归校园:

“念书好,有文化好。别像我们似的……小豪要是能上大学,哪能这样。”

坐在废墟中央的香香姐对美美(严恪己)说出以上这段话,如果这场景被变成一个画面,我想此时香香姐是处在中心的。终于香香姐也结束了自己的出走,解散了这个在不断挣扎求生却也风生水起的小舞台,换上男装的T恤与夹克,在受到重创的绝望之中回归了那个给他伤害的“中心”,也吐露出他身处边缘,却始终对着中心保存着的隐秘不宣的向往。当生活遭遇困局,当四面楚歌之时,在边缘的游子仍旧希望能通过一条被中心所认可的路途而给自己拯救,但因其与中心所秉持话语的本质性冲突,这一路途最终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在小说中,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提到,那就是作为记者的庄百心。

媒体,本应是相对客观的存在,但因为某些很明显的原因(不细说),在我们所处的环境中,媒体成为了主流话语的“喉舌”。福柯的名言我们无从否认——话语即权力。③媒体如何发言、是否能够就某事发言,往往能够看出其背后的权力是如何支配并规范着接受到他们的民众。当然在这里说这个有点多提一嘴的意思,但无疑庄百心是这篇文中,让我感觉到映照出自己的一面镜子。

庄百心是执笔者,是发声者,如果把文章的时间背景向后移,庄百心便可以成为我们今天的自媒体。如果在常规化的文中,记者这一自带着责任感的职业一出现,必将为主角提供帮助,记者代表了发出声音的途径,是朝着社会揭露、寻求公平的一道门,他/她将为主角如实报道,洗刷冤屈。

但这篇文没有。笔者的理解是,因记者这一身份以及其身后的传统纸媒所裹挟的来自“中心”的关注,并非是主角真正需要的,而在这篇文中,旧的、社会的、大众的“中心”也注定不会是严恪己们的归所。

庄百心不过是串联起种种真相的一道线,随着这名记者的探寻,陈年往事被揭开,她只是一道猩红的幕布,而非舞台上洒落的顶光。庄百心在文中扮演了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她渴望知道事情的真面目,最终也成为主角们(严恪己、马千里)倾吐旧事、为自己的秘密减负的盒子。最终通过与反串舞团的接触、通过与严恪己马千里的接触,故事完整了,庄百心这个“盒子”也被装满了,但她却没有写过一篇报道,她陷入了与主角同样的迷茫之中。在这里,依笔者的愚见,也参照了个人的体会,我认为这源于庄百心的“边缘性”。

她是女人,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被人认为这个年龄要结婚生子不再适合工作在第一线的女记者。

虽然不愿但也需要承认的是,女性,这个男权社会中长久作为“第二性”存在的性别④,其写作被视为“女性亚文化”而曾不被接受和特殊看待的性别,是在当前的权力社会中数量庞大的边缘群体。文中就是否为女性发声有着一带而过的提及,庄百心也回以模糊的答案:

“我没有觉醒,我在反省……不光是女性,也为自己曾经视而不见的所有一切。”

面对着这一切,庄百心也是茫然的,她是仍在挣扎的人,之所以孜孜不倦的探寻,是为了一个“大新闻”,其初衷是和更年轻的男性记者对抗,是和认为她不再适合工作在新闻一线的人对抗。但她的对抗,作者没有给出结局,这是一个工作在中心的“边缘者”,一个努力在中心里存活却被慢慢向外排斥的人,一个逐渐开始认识到自己实际上处于“边缘”的如梦初醒者。庄百心的身上同样有着在中心和边缘游走的特殊性,只不过她犹如阅读文章的我们,在这个需要时间来建设并检验的,在历史的囚笼之中不断挣扎的庞大且深刻两性议题里,我们无法从一个故事中找到从此岸涉渡往对岸的船只,只能看清自己的同样身处边缘的同类,在庄百心的身上,我想作者不敢、也无力给出答案。

所以,这也能够让我们理解,为什么庄百心不是营救者,为什么严恪己不会希冀于庄百心的力量,而选择自己的“恶作剧”来复仇——本质上来讲,庄百心来自中心却不受中心的支持,她同样无措,只能避重就轻,隐藏的边缘者/庄百心选择在网络平台上为LGBT/国色天香舞团这一更明显的边缘群体发声。我想这也是庄百心这一角色之所以为女性的意义:同类的相互扶持与安慰。

但故事要有结局,作为一篇网络文学,从读者的接受角度来讲,对其的心理预期显然需要这个梦在经历过伤痛之后,依然能够看到彩虹。同时,严恪己和关藏,这两位对抗中心的边缘胜利者,也同样需要能够享受自己的胜利果实:幸福、组建为新的家庭/恋爱关系。于是迷茫的人经历过出逃,经历过和主流和中心和传统的决裂,最终选择另一种方式与这个社会融合——成为新的、自我的中心。

在这场一般与个性、集体与个人的搏斗之中,谁也没有输,但谁也没有赢得更明显,一切交给时间来解答。当历史的车轮继续前进,当网络和更多曾经的亚文化群体参与到主流叙事当中,当整个社会在纷繁多彩的景色中逐步接受多元的存在,是否会被曾经的“中心”所认同变得不那么重要,我们学会从多元的视角来看待问题,学会尊重不同于己的一切选择。我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人,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重要的是活好自己,而非要求与约束他人。

最后,想要表达一下对作者的尊敬。我必须承认的是,虽然之前就读过这篇小说,但当时只是略有感慨,并未做深入思考,这次重读的契机,也是因为最近被聊得比较多的某篇同人文中受方与此相似的设定(此处不对那篇文和事做评价)。写这个文评,也只是自己的胡言乱语。但诚如开头所说,这是一个小众题材,我不敢妄言现在大家对耽美文学的普遍审美期待是怎样的,但这篇文及其设定,似乎不会是能被大众所轻易接受与喜爱的(好巧啊,又有点点题了),但作者依然出色地完成了它,其选题之独特,行文之老练,文章结构之巧妙,都是不必多夸的,只要读就能感受的到。我觉得更为可贵的是,作者写这样的一群人,文中并无猎奇之意,只是单纯地展现了对他们的关怀。

最最后,说说我从文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个词:尊重不同于自己的人和选择。我记得蔡依林在表演歌曲《玫瑰少年》时说过:“在任何时候我们都有可能成为少数,所以要平等宽容的对待所有不同。”

当下的网络社交环境也好,各个新媒体平台也好,在这里,我们是那样容易被群体意志所裹挟,容易成为乌合之众的一员,更会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思考和辨明是非的能力。我们在潜意识中寻求对群体的的归属,因而选择与大多数人(或者我们想要融合进的群体)站在相同的立场,仿佛隔着屏幕,隐没姓名与集体中就能使我们免担责任,但这样做会一直是正确的吗?我们可能永远站在人群之中,站在中心位置吗?那些在边缘的人们,今天的他们不会是明日的我们吗?今日的我们被固化了思想,开始不容于异己的存在,想要全世界都与自己同呼吸,等到明日轮到自己成为异类,我们会依旧要求自己与彼时的“主流”合流吗?

所以请,我不敢要求阅读这段文字的你,但我想要求我自己,请常保持一份同理心,抱有一份尊重,当想要世界温柔对待自己的同时,请用包容的心去看待世界。

世界不是我们的中心,我们也不是世界的中心。当我们作为独立的人存在时,我们是,也只是自己的中心,这个权利我有,你有,所有的人都应享有。



注:

①引自百度百科

②古希腊神话中的正义女神之一,手持雷霆与火炬。

③本文中大部分的话语(discourse),都是同一意思:即与社会权力关系相互缠绕的具体言语方式。这是一个相对抽象的概念,感兴趣者可以进一步读一下米歇尔·福柯的《话语的秩序》。

④“第二性”一词,相信在很多地方都看过了,如果对此感兴趣,可以进一步读法国存在主义学家、伟大的女性主义学者西蒙娜·德·波伏娃的作品《第二性》。


感谢能阅读到这里的人。



29 Feb 2020
 
评论
 
热度(3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紫茜茜茜茜 | Powered by LOFTER